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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《明儒学案》·罗氏名儒

《明儒学案》·罗氏名儒

作者:清·黄宗羲http://www.luos.org

罗一峰伦

  愚按:一峰尝自言:“予性刚,见则刚,好之若饥渴之于饮食,不能自喻于口也。求之不可得,则友其人于古,相与论其世,如侍几杖而聆馨欬也。而欷嘘企羡,至为泣下,予之好刚,盖天性然也。孔子曰‘吾未见刚者。’孟子曰:‘我善养吾浩然之气,至大至刚,以塞乎天地之间。’‘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’。此真至刚之大丈夫哉!孔孟之所谓刚,固予之所好者也。”此可为先生实录。先生之学刚而正。或拟之孔融,非是。又传先生即谪官,过崇仁,求谒康斋。康斋不见,意待再三而后见之。先生怒,投一诗去。康斋之不见,所以进先生之意深矣。惜先生不悟也。又当时张廷祥独不喜康斋,故先生亦不喜之。然康斋终不可及也。

罗整庵钦顺

  愚按:先生之学,始由禅入,从“庭前柏树子”话头得悟。一夕披衣,通身汗下,自怪其所得之易,反而求之儒,不合也。始知佛氏以觉为性,以心为本,非吾儒穷理尽性至命之旨。乃本程、朱格致之说而求之,积二十年久,始有见于所谓性与天道之端。一日打并,则曰“性命之妙,理一分殊”而已矣。又申言之曰:“此理在心目间,由本而之末,万象纷纭而不乱。自末而归本,一真湛寂而无馀。”因以自附于卓如之见如此,亦可谓苦且难矣。窃思先生所谓心目之间者,不知实在处,而其本之末、末归本者,又孰从而之之、归之乎?理一分殊,即孔子一贯之旨,其要不离忠恕者,是则道之不远于人心,亦从可决矣。乃先生方齗齗以心性辨儒释,直以求心一路归之禅门。故宁舍置其心以言性,而判然二之。处理于不外不内之间,另呈一心目之象,终是泛观物理。如此,而所云之之、归之者,亦是听其自之之而自归之,与我无与焉,则亦不自觉其堕于恍惚之见矣。考先生所最得力处,乃在以道心为性,指未发而言;人心为情,指已发而言。自谓独异于宋儒之见。且云:“于此见得分明,则无往而不合。”试以先生之言思之,心与性情,原只是一人,不应危是心而微者非心。止缘生生认定佛氏以觉为性,谓觉属已发,是情不是性,即本之心,亦只是惟危之心,而无惟微之心。遂以其微者拒之于心外,而求之天地万物之表,谓“天下无性外之物。格物致知道,本末一贯,而后授之诚正,以立天下之大本”。若是,则几以性为外矣。我故曰:“先生未尝见性。”以其外之也。夫性果在外乎?心果在内乎?心性之名,其不可混者,犹之理与气,而其终不可得而分者,已犹之乎理与气也,先生既不与宋儒天命、气质之说,而蔽以“理一分殊”之一言,谓“理即是气之理”,是矣。独不曰“性即是心之性”乎?心即气之聚于人者,而性即理之聚于人者。理气是一,则心性不得是二;心性是一,性情又得是二。使三者于一分一合之间终有二焉,则理气是何物?心与性情又是何物?天地间既有个合气之理,又有个离气之理;既有个离心之性,又有个离性之情。又乌在其为一本也乎?吾儒本天,释氏本心,自是古人铁案,先生娓娓言之,可谓大有功于圣门。要之,善言天者,正不妨其合于人;善者心者,自不至流而为释。先生不免操因咽废食之见。截得界限分明,虽足以洞彼家之弊,而实不免抛自身之藏。考先生于格物一节,几用却二三十年工夫。迨其后,即说心、说性、说理气,一字不错,亦只是说得是,形容得著,于坐下毫无受用。若先生庄一静正,德行如浑金璞玉,不愧圣人之徒,自是生质之美,非关学力。先生尝与阳明先生书云:“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,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,则‘诚意正心’四字,亦何不尽之有?何必于入门之际,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,不待在入门,且在终身者也。不然,以先生之质,早寻向上而进之,宜其优入圣域,而惜也仅止于是。虽其始之易悟者,不免有毫厘之差;而终之苦难一生,扰扰到底者,几乎千里着急谬。盖至是而程朱之学亦弊矣。”由其说,将使学者终其身无入道之日,困之以二三十年工夫而后得,而得已无几,视圣学几为绝德,此阳明氏所以作也。

文庄罗整庵先生钦顺

  罗钦顺,字允升,号整庵,吉之泰和人。弘治壬子(五年1942)乡试第一,明年进士及第。授翰林院编修,擢南京国子司业,时章枫山为祭酒,皆正己率物,太学一时之盛。奉亲归家因疏乞终养。逆瑾怒,夺职为民,瑾诛复职,由南京太常少卿,升南京礼部右侍郎,改吏部右侍郎。嘉靖初,转左侍郎,拜南京吏部尚书,改入礼部。丁父忧,服阕,起原官,未至改吏部,具疏固辞,于是得旨致仕。丁未四月廿四日卒,年八十有三。诏赐祭葬,赐太子太保,谥文庄。
  先生家居,每平旦正衣冠升学古楼,群从入,叙揖毕,危坐观书,虽独处无惰容。食恒二簋,居无台榭,燕集无声乐。林希元曰:“先生自发身词林,以至八座,其行己居官,如精金美玉,无得致疵。”先生自叙为学云:“昔官京师,逢一老僧,漫问何由成佛,渠亦漫举禅语为答,‘佛在庭前柏树子’。意其必有所谓,为之精思达旦,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,不觉汗流通体。既而得证道歌读之,若合符节。自以为至奇至妙,天下之理莫或加焉。後官南雍,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,潜玩久之,渐觉就实,始知前所见者,,乃此心虚灵之妙,而非性之理也。自此研磨体认,积数十年,用心甚苦,年垂六十,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真,而确乎有以自信”。盖先生之论理气最为精确,谓通天地,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。气本一也,而一动一静,一往一来,一阖一辟,一升一降,循环无已。积微而著,由著复微,为四时之温凉寒暑,为万物之生长收藏,为斯民之日用彝伦,为人事之成败得失,千条万绪,纷纭胶轕,而卒不克乱,莫知其所以然而然,是即所谓理也。初非别有一物,依于气而立,附于气以行也。或者因《易》有太极一言,乃疑阴阳之变易,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,是不言矣。斯言也,即朱子所谓“理与气是二物、理弱气强”诸论,可以不辨而自明矣。第先生之论心性,颇与其论理气自相矛盾。夫在天为气者,在人为心,在天为理者,在人为性。气则如是,则心性决无异也,人受天之气以生,只有一心而已,而一动一静,喜怒哀乐,循环无已。当恻隐处自恻隐,当羞恶处自羞恶,当恭敬处自恭敬,当是非处自是非,千头万绪,感应纷纭厉然不能昧者,是即所谓性也。初非别有一物,立于心之先,附于心之中也。先生以为天性正于受生之初,明觉发于既生之後,明觉是心而非性。信如斯言,则性体也,心用也,性是人生以上,静也,心是感物而动,动也,性是天地万物之理公也,心是一己所有,私也。明明先生立一性以为此心之主,与理能生气之说无异,于先生理气之论,无乃大悖乎?岂理气是理气心性是心性,二者分,天人遂不可相通乎?虽然,心性之难明,不是先生始也。夫心只有动静而已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,动静之谓也。情贯于动静,性亦贯于动静,故喜怒哀乐,不论已发未发,皆情也,其中和皆性也。今以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为性,已发之和为情,势不得先性而後心矣。性先心後,不得不有罅隙可寻矣。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,心也,仁义理智,指此心之即性也。非先仁义理智之性,而後发之为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之心也。凡人见孺子入井而怵惕,罅蹴而不屑,未尝不在也。凡动静者皆心之所为也,是故性者心之性,舍明觉自然、自有条理之心,而别求所谓性,亦犹舍屈伸往来之气而别求所谓理矣。朱子虽言心统性情,毕竟以未发属之性,已发属之心,即以言心性者言理气,故理气不能合一。先生之言理气不同于朱子,而言心性则于朱子同,故不能自一其说耳。先生以释氏有见于明觉自然,谓之知心,不识所谓天地万物之理,谓之不知性。羲以为,释氏亲亲仁民爱物,无有差等,是无恻隐之心也,取与不辨,而行乞布施,是无羞恶之心也,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,是无辞让之心。无善无恶,是无是非之心也。其不知性者,由于不知心尔。然则其所知者,亦心之光影,而非实也。高景逸先生曰:“先生于禅学尤极探讨,发其所以不同之故,自唐以来,排斥佛事,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。”呜呼!先生之功伟矣!

困知记

  此理之在心目间,由本而之末,万象纷纭而不乱;自末而归本,一真湛寂而无余。惟其无余,是以至约,乃知圣经所谓“道心惟微”者,其本体诚如是也。
  孔子教人,莫非存心养性之事,亦未尝明言之也。孟子则明言之矣。夫心者,人之神明,性者。人之生理。理之所在谓之心,心之所有谓之性,不可混而为一也。《虞书》曰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”《论语》曰:“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又曰:“其心三月不违仁。”孟子曰:“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。”此心性之辨也。二者初不相离,而实不容相混,精之又精,乃见其真。其或认心为性,差毫厘而谬千里矣。
  道心,寂然不动者也,至精之体不可见,故微;人心,感而遂通者也,至变不用不可测,故危。
  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,人固万物中一物耳。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人犹物也,我犹人也。其理容有二哉?然形质既具,则其分不然不殊。分殊,故各私其身。理一,故皆备于我。夫人心虚灵之体,本无不该,惟其蔽于有我之私,是以明于近而暗于远,见其小而遗其大。凡其所遗所暗,皆不诚之本也。然则知有未至,欲意之诚,其可得乎?故《大学》之教,必始于格物,所以开其蔽也。格物之训,如程子九条,往往互相发明,譬如千蹊万径,皆可以适国,但得一道而入,则可以推类而通其馀。而今之学者,动不能尽格天下之物为疑,是岂尝一日实用其功?徒自诬耳!
  此理之在天下,由一以之万,初非安排之力,会万而归一,岂容牵合之私?是故察之于身,宜莫先于性情,即有见焉,推之于物而不通,非至理也;察之于物,固无分于鸟兽草木,即有见焉,反之于心而不合,非至理也。必灼然有见乎一致之妙,了无彼此之殊,而其分之殊者,自森然不可乱,斯为格致之极功。
  格物之格,是通彻无间之意。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,物即我,我即物,浑然一致。其分则殊。其分之殊,莫非自然之理,其理之一,常在分殊之中,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。语其一,故人皆可以为尧、舜;语其殊,故上智与下愚不移。圣人复起,其必有取于吾言矣。
  请以从古以来,凡言性者明之。若有恒性,理之一地;克绶厥猷,则分之殊者。隐然寓乎其间,成之者性,理之,一也;仁者、知者、百姓者,分之殊也。天命之谓性,理之一也;率性之谓道,分之殊也。性善理之一也,而其言未及乎分殊,有性善有性不善,分之殊也,而其言未及乎理一。程、张本思,孟以言性,既专主乎于,复推气质之说,则分之殊者,诚亦尽之,但曰天命之注,固已就气质而言之矣,曰气质之性,性蜚天命之谓乎?一性而两名,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,语终未莹。朱子犹恐人之视为二物也,乃曰气质之性,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。夫既以堕言,理气不容无罅缝矣。惟以理一分殊蔽之,往而不通,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,岂不亶其然乎?
  天下一理,而其分不同。人生而静,上理固在于人,分别属乎天地。感物而动,此理固出乎天,分则属乎人矣。君子必慎其独,以此夫!
  天命之谓性,自其受气之初言也;率性之谓道,自其成形之后言也。盖形质既成,人则率其人之性而为人之道,物则率其物之性而为物之道。钧是人也,而道又不尽同,仁者见之则谓之仁,知者见之则谓之知,百姓则日用而不知,分之殊也。于此可见,所云君子之道鲜矣者,盖君子之道,乃中节之和,天下之达道也,必从事于修道之教,然后君子之道可得,而性以全。戒惧慎独,所以修道也。
  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子思此言,所以开示后学,最为深切。盖天命之性,无形象可睹,无方体可求,学者猝难理会,故即喜怒哀乐以明之。夫喜怒哀乐人人所有而易见者,但不知道其所谓中,不知其为天下之大会,故特指以示人,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。
  存养是学者终身事,但知既至与知未至时,意味迥然不同,知未至时存养,非十分用意不可,安排把捉静定为难,往往久而易厌。知既至时存养,即不须大段著力,从容涵泳之中,生意油然,自有不可遏者,其味深且长矣。然为学之初,非有平日存养之功,心官不旷,则知亦无由而至。
  理一也,必因感而后形,感则两也。不有两即无一,然天地间无适而非感应,是故无适而非理。
  唐、宋诸名臣,多尚禅学。学之至者,亦尽得受用。盖其生质既美,心地复缘此虚静,兼有稽古之功,则其运用酬酢,虽不中不远矣。且凡为此学者,皆不隐其名,不讳其实,初无害其为忠信也。故其学虽误,其人往往有足称焉。后世乃有儒其名而禅其实,讳其实而侈其名者,吾不知其反之于心。果何如也!
  谢上蔡有言:“心之穷物有尽,而天者无尽,如之何包之?”此言不知为何而发?夫人心之体,即天之体,本来一物,无用包也,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耳。心之穷物有尽,由穷之而未至乐,物格则无尽矣。无尽即无不尽,夫是之谓尽心,心尽,则与天为一矣。如其为物果二,又岂人之智力之所能包哉?
  薛文清《读书录》甚有体认工夫,然亦有未合处。所云“理气无缝隙,故曰器亦道,道亦器”,其言当矣。至于反复证明气有聚散,理无聚散之说,愚则不能无疑。夫一有一无,其为缝隙也大矣,安得谓之器亦道,道亦器耶?盖文清之于理气,亦始终认为二物,故其言未免有时窒碍也。窃尝以为气之聚,便是聚之理,气之散,便是散之理,惟其有聚有散,是乃所谓理也。推知造化之消长,事物之始终,莫不皆然。
  人呼吸之气,即天地之气,自形体而观,若有内外之分,其实一气之往来耳。程子云:“天人本无二。”不必言合,即即理皆然。
  理即是气之理,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,往而来,来而往,便是转折处也。夫往而不能不来,来而不能不往,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,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,而使之然者,此理之所以名也,《易》有太极,此之谓也。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,自然头头皆合。
  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,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。不待主张者,须是与他做主张,方能中节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,便有公私义利两途,须要详审,二者皆是慎独工夫。
  愚尝谓:“人心之体,即天之体,本来一物,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。”若谓“其心通者,洞见天地人物,皆在吾性量之中,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”,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,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。本欲其一,反成二物,谓之知道可乎?《易》有太极,是生两仪,乃统体之太极: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。其所以为太极则一,而分则殊,惟其分殊,故其用亦别。

论学书

  吾之有此身,与万物之为物,孰非出于乾坤?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。自我而观物,固物也;以理观之,我亦物也。浑然一致而已,夫何分于内外乎?所贵乎格物者,正欲即其分之殊,而有以见乎理之一,无彼无此,无欠无余,而实有所统会,夫然后谓之知至,亦即所谓知止,而大本于是乎可立,达道于是乎可行,自诚正以至于治平,庶乎可一以;而无遗矣。
  “物者意之用地,格者正也,正其不正,以归于正也。”此执事格物之训也。来教云:“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;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;诚意者,诚其物之意也;致知者,致其物之知也。”夫谓格其心之物,格其意之物,格其知之物,凡其为物也三,谓正其物之心,诚其物之意,致其物之知,其为物也一而已矣。就三物而论,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,犹可通也,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,不可通也。就一物而论,则所谓物者,果何物耶?如必以为意之用,虽极安排之巧,终无可通之日,不能无疑者一也。执事谓意在于事亲,即事亲是一物,意在于事君,即事君是一物,诸如此类,不妨说得行矣。有如川上之叹,鸢飞鱼跃之旨,试以吾意著于川之流,鸢之飞,鱼之跃,若之,何正其不正,以归于正邪?不能无疑者二也。执事又云:吾心之良知,即所谓天理也,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,致吾心之良知者,致知也,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,格物也。审如所言,则《大学》当云格物在致知,知至而后物格矣,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,以致其本然之良知,又言正惟致其良知,以精察此心之天理,然则天理也,良知也,果一乎?果非一乎?察也,致也,果孰先乎?孰后乎?不能无疑者三也。
  心也者,人之神明,而理之存主处也。岂可谓心即理,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?良心发见,乃感应自然之机,所谓天下之至神者,固无待于思也,然欲其一一中节,非思不可,研几工夫,正在此处。故《大学》之教,虽已知止有定,必虑而后能得之。若此心粗立,犹未及于知止,感应之际,乃一切在其自然,遂以为即此是道,其不至于猖狂妄行者几希!
  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,高见谓非圣人不能,是以不能无疑于鄙说,愚以为常人之心,亦有时而寂,但茫无主宰,而大本所不立;常人之心亦无时不感,但应该多谬,而达道有所不行。此其所以善恶杂出,而常危也。既是人心,动静如此,即不容独归之圣人矣!
  人之知识,不容有二,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,名之曰“良”,非谓别有一知也。今以知恻隐、知羞恶、知恭敬、知是非为良知,知视、知听、知言、知动为知觉,是果有二知乎?夫人之视听言动,不待思虑而知者,亦多矣,感通之妙,捷于桴鼓,何以异于侧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乎?且四端之发,未有不关于视听言动者,是非必自其口出,恭敬必形于容貌,恶恶臭辄掩其鼻,见孺子将入于井,辄匍匐而往救之,果何从而见其异乎?知惟一耳,而强生分别,吾圣贤之书,未尝有也。惟《楞伽》经有所谓“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”三种之别,必如高论,则良知乃真识,而知觉当为分别事识无疑矣。
  天性之真,明觉自然,随感而通,自有条理,是以谓之良知,亦谓之天理,贤契所得,在此数语。夫谓良知即天理,则天性明觉只是一事,区区之见,要不免于二之,盖天性之真,乃其本体,明觉自然,乃其妙用,天性正于受生之初,明觉发于既生之后,有体必有用,而用不可以为体也。
  来书格物工夫,惟是随其位分,修其实履,虽云与佛氏异,然于天地万物之理,一切置之度外,更不复讲,则无以达夫一贯之妙,又安能尽已之性以尽人物之性赞化育而参天地哉?此无他,只缘误认良知为天理,于天地万物上,良知二字,自是安著不得,不容不置之度外耳。圣人本天,释氏本心,天地万物之理,既皆置之度外,其所本从可知矣。若非随其位分,修其实履,则自顶至踵,宁复少有分别乎?
  以良知为天理,则易简在先,工夫居后,后则可锾。白沙所谓“得此把柄入手,要有何事?自兹以往,但有分殊处,合要理会”是也。谓天理非良知,则易简居后,工夫在先,先则当急,所谓“果能此道矣,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”是也。
  以良知为天理,乃欲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,则是道理全在人安排,出事物无复本然之则矣。无乃不得于言乎。

罗念庵洪先  赵大洲贞吉
王塘南时槐  邓定宇以瓒

  按:王门惟心斋氏盛传其说,从不学不虑之旨,转而标之曰“自然”,曰:“学乐”。末流衍蔓,浸为小人之无忌惮。罗先生后起,有忧之,特拈“收摄保聚”四字为“致良知”符诀,故其学专求之未发一机,以主静无欲为宗旨,可为卫道苦心矣。或曰:“先生之主静,不疑禅欤?”曰:“古人主教皆权法;王先生之后,不可无先生。吾取其足以扶持斯道于不坠而已。”况先生已洞其似是而出入之,逃杨归儒,视无忌惮者,不犹近乎?赵、王、邓三先生,其犹先生之意欤?邓先生精密尤甚,其人品可伯仲先生。

罗近溪汝芳

  邓先生当土苴六经之后,独发好古精心,考先圣人之遣经,稍稍补缀之,端委纚然,挽学者师心诬古之弊,其功可谓大矣。乃其学实本之东廓,独闻戒惧谨独之旨,则虽谓先生为王门嫡传可也。余尝闻江西诸名宿,言先生学本修,罗先生本悟,两人齗齗争可否。及晚年,先生竟大服罗先生,不觉席之前也。考其《祭罗先生文》,略见一斑。则罗先生之所养,盖亦有大过人者。余故择其吃紧真切者载于篇,令后之学莽荡者,无得藉口罗先生也。

参政罗近溪先生汝芳

  罗汝芳字惟德,号近溪,江西南城人。嘉靖三十二年进士。知太湖县擢形部主事。出守宁国府,以讲会乡约为治。丁忧起复,江陵问山中功课,先生曰:“读《论语》、《大学》视昔差有味耳。”江陵默然。补守东昌,迁云南副使,悉修境内水利。莽人掠迤西,迤西告急。先生下教六宣慰使灭莽,分其地。莽人恐,乞降。转参政。万历五年,进表,讲学于广慧寺,朝士多从之者,江陵恶焉。给事中周良寅劾其事毕不行,潜住京师。遂勒令致仕。归与门下走安城,下剑江,趋两浙、金陵,往来闽、广,益张皇此学。所至弟子满座,而未尝以师席自居。十六年,从姑山崩,大风拔木,刻期以九月朔观化。诸生请留一日,明日五刻乃卒,年七十四。
  少时读薛文清语,谓:“万超万灭之私,乱吾心久矣,今当一切决去,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。”决志行之。闭关临田寺,置水镜几上,对之默坐,使心与水镜无二。久之而病心火者。偶过僧寺,见有榜急救心火者,以为名医,访之,则聚而讲学者也。先生从众中听良久,喜曰:“此真能救我心火。”问之,为颜山农。山农者,名钧,吉安人也。得泰州心斋之传。生自述其不动心于生死得失之故,山农曰:“是制欲,非体仁也 。”先生曰:“克去己私,复还天理,非制欲,安能体仁?”山农曰:“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?知皆扩而冲之。若火而始然,泉之始达,如此体仁,何等直截!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,勿妄疑天性生生或息也”先生时如大梦得醒。明日五鼓,即往纳拜称弟子,尽受其学。 山农谓先生曰:“此後子病当自愈,举业当自工,科第当自致,不然者,非吾弟子也。”已而先生病果愈。其後山农以事系留京狱,先生尽鬻田产脱之。侍养于狱六年,不赴廷试。先生归田後,身已老,山农至,先生不离左右,一茗一果必亲进之。诸生以为劳,先生曰:“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。”楚人胡宗正,故先生举业弟子,已闻其有得于《易》反北面之。宗正曰:“伏羲平地着此一画,何也?”先生累呈注脚,宗正不契,三月而后得其传。尝苦格物之论不一,错综者久之,一日而释然,,谓:“《大学》之道必在先知,能先知之则尽。《大学》一书,无非是此物事。尽《大学》一书物事,无非是本末始终,无非是古怪《六经》之嘉言善行。格之为义,是即所谓法程,而吾侪学为大人之妙术也”。夜趋其父锦卧榻陈之,父曰:“然则经传不分乎?”曰:“《大学》在《礼记》中,本是一篇文字,初则概而举之,继则详而实之,总是慎选至善之格言,明定至大之学术耳。”父深然之。又尝过临清(今属山东省),剧病恍惚,见老人与之曰:“君自有生以来,触而气每不动,倦而目辄不瞑,扰攘而意自不分,梦寐而境悉不忘,此皆心之痼疾也。”先生愕然曰:“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?”老人曰:“人之心体出自天常,随物感通,原无定执。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,一念耿光,遂成结习。不悟天体渐失,岂惟心病,而身亦随之矣。”先生惊起叩首,流汗如雨,从此执念渐消,血脉循轨。先生十有五而定志于张洵水,廿六而正学于山农,三十四而而悟《易》于胡生,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,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。先生之学,以赤子良心,不学不虑为的,以天地万物同体、彻形骸、忘物我为大。此理生生不息,不须把持,不须接续,当下浑沦顺适。工夫难得凑泊,即以难得凑泊为工夫,胸次茫无畔岸,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,解缆放船,顺风放棹无之非是。学人不省,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,沉滞胸膈,留恋景光,是为鬼窟活计,非天明也。论者谓龙溪笔胜舌,近溪舌胜笔。顾盼呿欠,微谈剧论,所触若春行雷动,虽素不习学之人,俄顷之间,能令其心地开明,道在现前。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,当下便有受用,顾未有如先生者也。然所谓浑沦顺适者,正是佛法一切现成,所谓鬼窟活计者,亦是寂子速道,莫入阴界之呵,不落义理,不落想象,先生真得祖师禅之精者。盖先生之机,洋溢天地间,是其流行之体也。自流行而至画一,有川流便有敦化,故儒者于流行见其画一方谓之知性。若徒见气机之鼓荡,而玩弄不已,犹在阴阳边事,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。夫儒释之辨,真在毫厘。今言其偏于内,而不可以治天下国家,又言其只自私自利,又言其只消在迹上断,终是判断不下。以羲论之,此流行之体,儒者悟得,释氏亦悟得,然悟此之後,复大有事,始究竟得流行。今观流行之中,何以不散漫无纪?何以万殊而一本?主宰历然。释氏更不深造,则其流行者,亦归之野马尘埃之聚散而已,故吾谓释氏是学焉而未至者也。其所见固未尝有差,盖离流行亦无所为主宰耳。若以先生近禅,并弃其说,则是俗儒之见,去胜亦远矣。许敬庵言先生“大而无统,博而未纯”,已深中其病也。王塘南言先生“早岁于释典玄宗,无不探讨,缁流羽客,延纳弗拒,人所共知,而不知其取长弃短,迄有定裁。《会语》出晚年者,一本诸《大学》孝弟慈之旨,绝口不及二氏。其孙怀智尝阅《中峰广录》,先生辄命屏去,曰:‘禅家之说,最令人躲闪,一入其中,如落陷阱,更能转头出来,复归圣学者,百无一二’”可谓知先生之长矣。杨止庵《上士习疏》云:“罗汝芳师事颜钧,谈理学;师事胡清虚(即宗正)谈烧炼,采取飞升;师僧玄觉,谈因果,单传直指,其守宁国,集诸生,会文讲学,令讼者跏趺公庭,敛目观心,用库藏充馈遗,归者如市。其在东昌、云南,置印公堂,胥吏杂用,归来请托烦数,取厌有司。每见士大夫,辄言三十三天,凭指箕山,称吕纯阳自终南寄书。其子从丹师,死于广,乃言日在左右。其诞妄如此。”此则宾客杂沓,流传错误,毁誉失真,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学也。

文恭罗念庵先生洪先

  罗洪先,字达夫,别号念庵,吉水人。父循,山东按擦使。先生自幼端重,年五岁,梦通衢市人扰扰,大呼曰:“汝往来者皆在吾梦中耳。”觉而以告其母李宜人,识者知非埃壒人也。十一岁,读古文,慨然慕罗一峰之为人,即有志于圣学。嘉靖八年,举进士第一。外舅太仆曾直闻报喜曰:“幸吾婿建此大事。”先生曰:“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,此等三年递一人,奚足为大事也。”授翰林修撰。明年告归。已丁父艰,苫块蔬食,不入室者三年。继丁内艰,居后丧复如前丧。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赞善,逾年至京。上常不御朝,十二月先生与司谏唐顺之、较书赵时春请以来岁元日,皇太子御文华殿,受百官朝贺。上曰:“朕方疾,遂欲储贰临朝,是必君父不能起也。”皆黜为民。三十七年,严相嵩起唐顺之为兵部主事,次及先生。先生以毕志林壑报之。顺之强之同出,先生曰:“天下事为之非甲则乙,某所欲为而未能者,有公为之,何必有我?”四十三年卒,年六十一。隆庆改元,赠光禄少卿,谥文恭。
  先生之学,始致力于践履,中归摄于寂静,晚彻悟于仁体。幼闻阳明讲学虔台,心即向慕,比《传习录》出,读之至忘寝食。同里谷平李中传玉斋杨珠之学,先生师之,得其根柢。而聂双江以归寂之说,号于同志,惟先生独心契之。是阳明门下之谈学者,皆曰“知善知恶即是良知,依此行之即是致知。”先生谓:“良知者,至善之谓也。吾心之善,吾知之,吾心之恶,吾知之,不可谓非知也。善恶交杂,岂有为主于中者乎?中无所主,而谓知本常明,不可也。知有未明,依此行之,而谓无乖 于既发之后,能顺应于事物之来,不可也。故非经枯槁寂寞之后,一切退听,天理炯然,未易及此。双江所言,真是霹雳手段,许多英雄瞒昧,被他一口道著,如康庄大道,更无可疑。”辟石莲洞居之,默坐半榻间,不出户者三年。事能前知,人或讶之,答曰:“是偶然,不足道。”王龙溪恐其专守枯静,不达当机顺应之妙,访之于松原。问曰:“近日行持,比前何似?”先生曰:“往年尚多断续,近来无有杂念。杂念渐少,即感应处便自顺适。即如均赋一事,从六月至今半年,终日纷纷,未尝敢厌倦,未尝敢执着,未尝敢放纵,未尝敢张皇,惟恐一人不得其所。一切杂念不入,亦不见动静二境,自谓此即是静定功夫。非纽定默坐时是静,到动应时便无著静处也。”龙溪嗟叹而退。先生于阳明之学,始而慕之,已见其门下承领本体太易,亦遂疑之。及至功夫纯熟,而阳明进学次第,洞然无间。天下学者,亦遂因先生之言,而后得阳明之真。其哓哓以师说鼓动天下者,反不与焉。
  先生既定阳明《年谱》,钱绪山曰:“子于师门不称门生,而称后学者,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。子谓古今门人之称,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?子年十四时,欲见师于赣,父母不听,则及门者其素志也。今学其学者,三纪于兹矣,非徒得其门,所谓升堂入室者,子且无歉焉,于门人乎何有?”《谱》中改称门人,绪山龙溪证之也。先生以濂溪“无欲故静”之旨为圣学的传。有言“辞受取与”为小事者,先生谓“此言最害事。”请告归,过仪真,一病几殆。同年项瓯东念其贫困,有富人坐死,行贿万金,待先生一言,先生辞之而去。已念富人罪不当死,嘱恤刑生之,不令其知也。先世田宅,尽推以与庶弟,别架数楹,仅蔽风雨。寻为水漂没,假寓田家。抚院马森以其故所却馈,先后数千金,复致之立室,先生不受。其门下拘正学堂以居之。将卒,问疾者人室,视如悬罄,曰:“何至一贫如此?”先生曰:“贫固自好。”故于龙溪诸子,会讲近城市,劳官府,则痛切相规。谓“借开来之说,以责后车传食之报,为贿赂公行,廉耻道丧者,助之澜也。”先生静坐之外,经年出游,求师问友,不择方内方外,一节之长,必虚心咨请,如病者之待医。士大夫体貌规格,黜弃殆尽,独来独往,累饥寒,经跋涉,重湖惊涛之险,逆旅谇詈之加,漠然无所芥蒂。或疑其不绝二氏。先生尝阅《愣严》,得返闻之旨,觉此身在太虚,视听若寄世外。见者惊其神采,先生自省曰:“误入禅定矣。”其功遂辍。登衡岳绝顶,遇僧楚石,以外丹授之,先生曰:“吾无所事此也。”黄陂山人方与时自负得息心诀,谓:“圣学者亦须静中恍见端倪始得。”先生与龙溪偕至黄陂习静,龙溪先返,先生独留,夜坐功夫愈密。自谓:“已入深山更深处,家书休遣雁来过。”盖先生无处非学地,无人非学侣,同床各梦,岂二氏所能连染哉。耿天台谓先生为与时所欺,愤悔疽发,还家而夫人又殂,由是益恨与时。今观其夜坐诸诗,皆得之黄陂者,一时之所证入,固非与时所可窥见,又何至以妻子一诀,自动其心乎?可谓不知先生者矣。邓定宇曰:“阳明必为圣学无疑,然及门之士,概多矛盾。其私淑而有得者,莫如念庵。”此定论也。

  (罗先骥 2008年9月30日电邮稿)


oooooooooo家园提示:人自为谱,家自为说,正误自辨,取舍自酌。引用注明作者和出处。 来源:罗氏家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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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2008/10/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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